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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榮幸,也存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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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榮幸,也存不幸

空氣中彌漫淡淡的海腥味與椰子的清香, 是熱帶海濱獨有的風情。專屬希爾頓酒店旁的私人沙灘一向是住店旅客的最愛,此時卻顯得異常空曠——因為細軟的沙粒上搭起長長延伸木臺,臺上還鋪著閃爍著暗金色光芒的紅毯。

沿著紅毯走到盡頭, 便是三亞會展中心, 即第六十屆金鹿獎頒獎典禮所在地。

“憑海臨風, 金鹿呦鳴。尊敬的各位來賓、所有陪伴中國電影一路走來的觀眾們,大家下午好。”

四位主持人已然就緒, 對著直播的鏡頭介紹道:

“歡迎各位蒞臨電影人的盛會, 這裏是由中國電影家協會、中國文學藝術聯合會、海南市政//府聯合主辦並由番茄臺、CILICILI視頻網站同步直播的第五十八屆金鹿獎典禮現場。”

女主持人之一是被觀眾稱為“文藝片女神”的女演員高詩, 作為特邀的嘉賓, 在其他三位央視專業主持人之中也顯得游刃有餘:

“在過去的一年,中國電影用銀幕致敬時代, 以精品奉獻人民,展現出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

“就在今年, 春節檔票房創造中國影視新紀錄,來到可觀的80億元級別、累計2億人走進影院,讓世界見證中國電影市場的雄壯與騰飛。而接檔的五一假期、暑期檔進一步證明票房飛漲、中國電影振興並非曇花一現的精彩。”

“縱觀全年,全類型影片發揮空間廣闊,口碑佳作頻出, 國內海外兩開花,競爭也很是激烈。今天的頒獎典禮可謂是高朋滿座,既有金鹿獎的老朋友,也是第一次參與的新人演員, 讓我們一齊用掌聲歡迎各位的到來!”

※※※

在三十七樓落地窗往下看,可以清楚看見從酒店大堂步行到紅毯入口處的動線。

向蕾觀察到已經有團隊護送著藝人出現, 她身後的酒店電視也在同步直播著主持人們的開場。

希爾頓三十層至頂樓的VIP房間全被主辦方包攬用在這場頒獎典禮上,畢竟這是代表著中國電影最高水準的金鹿獎, 到今年還是整整六十周年的大頒獎年份,獎項的含金量、社會的討論度不言而喻。

也正因如此,無論是德高望重的前輩還是小有名氣的新人,都會老老實實的從入場坐到結束;獲得提名的演員們不會提前知曉結果,從來不敢出現“不獲獎我就不來了”的亂象。

臨近紅毯前,工作人員才拿來流程圖給到各家團隊,以防止有些人刻意做手腳押咖位或者耍手段換順序的現象出現。

向蕾拿過流程圖再三確認出場順次,以備留足時間。夏語冰走到她身邊請示道:“向經理,景搭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雖然夏語冰是經過向蕾面試進入新傳的,但是這幾天還是她第一次高密度與對方一齊工作,緊張之餘難免有些忐忑——因為上回她在薛真面前嘟囔幾句向蕾不像其他經紀人一樣陪組之類的話,薛真一反平日好相處的形象,當眾嚴厲批評了她。

夏語冰這才知道向蕾對於薛真而言是多麽重要的存在。

而之後知道越來越多向蕾的事情,她也越能感受到對方與新傳其他人不一樣,向蕾不會一直縛在舒適圈內做棋子,她註定是綢繆帷幄的棋手。

也是原先跟在薛真身邊的助理祝寧突然離開了公司,夏語冰才有機會正式定為薛真的藝人助理。

這一回她下定決心要好好表現,不說別的,首先就為了自己曾經不知內情就對別人亂下評價的魯莽而羞愧。

“你和她們一樣叫我蕾姐就行,”向蕾有點好笑的回道,她怎麽記得當初面試這小姑娘的時候人還挺虎,怎麽眼下緊張不少:

“你待會提前跟主辦方再確認一下,我們會繞一圈把車直接開到紅毯入口再下去。”

“好,向經...”夏語冰抿了抿嘴,忙開口:“蕾姐。”

見對方嘴上應著但滿臉掛著好奇二字,未等向蕾開口釋疑,從客廳走過來的陸小棠挽住向蕾的胳膊,笑嘻嘻說道:“不辱使命,完成你交代的任務啦。”

向蕾任由她晃啊晃的,帶著些自己都沒有註意到的寵溺:“你出手我什麽時候不放心過?只是辛苦你了,連夜趕回來。”

“哪有辛苦,相當於跟著佳琪姐去公費旅游了。”陸小棠不以為然的擺擺手。

因為在爭取《重建紀元×女武神》女主角的風波裏,向蕾邀請陸小棠前去紐約設計潘佳琪的社交穿搭,尤其在紐約大都會Vogue雜志慈善晚宴上,潘佳琪身著一襲瓷白素凈抹胸長裙、胸往肩處盤旋目怒圓睜金色中國龍的私人定制禮服,奪去所有人的視線與焦點,名聲大震的同時,也有許多眼光落在禮服上。

時尚界也開始在搜索這一個“TANG”品牌的創始人,直到翻出陸小棠在聖馬丁的結業作品展,才不得不承認這套驚艷全美火爆Ins與推特的長裙,出自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中國女孩之手。

來自時尚公司的Offer、各大藝人團隊的邀約自不必說,潘佳琪還開玩笑說陸小棠每天收到的鮮花是自己的兩倍之多。

但讓大家都感到好奇的是,陸小棠樂呵呵的收花,但對於所有的邀請一律回絕,每天做好份內的事就縮在房間裏畫圖。

張咪提醒她:“趁著有話題度就別耽誤,不然時尚圈那群人,人均勢利眼,過段時間可就不會上門了。”

陸小棠咬著棒棒糖,畫筆不停:“再怎麽有話題度也得有作品支撐,對於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能有底氣做專屬於TANG的時裝SHOW.”

她推推眼鏡,佯裝高深:“沒有實績,我永遠不可能真正在這個圈子得到認可,而且她們是想要蹭我的熱度罷了。向蕾跟我說過奇貨可居的故事,我要愛護羽毛,保持神秘感!”

看著陸小棠眼下的青黑,向蕾心疼地摸摸對方亂糟糟的頭。

當時張咪把這番對話跟自己說的時候,還笑罵陸小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勁是不是跟向蕾學的,旋即又感嘆道:

“小棠本來就是你叫來緊急幫忙,事先沒有說過酬勞,還把自己唯一一件成品作品禮服帶來;你回國後也還繼續在紐約為佳琪的日常活動設計穿搭。準備出發瑞士前,佳琪和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勞煩小棠,便打算給她一筆辛苦錢讓小棠能自在去做自己的事。”

“而我們最大的煩惱就是,小棠走之後,還得再為佳琪找新的設計團隊,也要花費一段時間磨合。可沒等我們開口,小棠便主動提出一齊去瑞士。”

“雖然她嘴上說作品被大眾知曉都是因為佳琪穿的好,但是我們都知道,小棠應該趁著大家還記住她名字的時候盡快辦一場屬於自己品牌的大秀,但她願意舍棄寶貴的時間來佳琪身邊。小姑娘很年輕,卻比許多人重情義。”

陸小棠拍掉向蕾的手:“別動,我這是廢土風,每一根發絲都有自己的想法。”

很好,溫情一秒被沖淡。向蕾嘴角抽了抽。

“哇塞,這一次的陣仗比佳琪姐那一回可隆重多了。”

雖然不是第一次跟著向蕾處理頒獎禮的大小事宜,可看著屋內來回的十多號人,和臨時在客廳搭出來的豪華置景,陸小棠也不得不感嘆團隊的用心:“萬一沒得獎,新傳會不會把這些從你工資裏扣了?”

“胡說什麽呢。”向蕾點了點她的臉,跟對方解釋這次金鹿獎的重要性。

薛真因《致勝》被提名年度最佳新人獎,有望成為新傳裏第一個在出道年能拿到電影界含金量最高的新人演員。光是提名的曝光,就已經有不少優質的劇本送到向蕾手上,可想而知獲獎之後的影響力之巨。

素霓生遠在瑞士也十分關心頒獎的進展,交代向蕾不用在意成本,即使沒有獲獎也要把勢頭造起來。

陸小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怪不得。我聽同行說,這次頒獎禮幾乎把巴黎和意大利的成品高定借完了,大家都在使勁啊。”

她隨手拿起流程圖,念叨著:“唔,看來是按獎項的順序排的走紅毯位置...一共有70組人,前面都是讚助商和頒獎嘉賓...真真排在第十八個...”

她看到什麽之後旋即雙眼一亮:“哎,有熟人。”

向蕾知道陸小棠指的是誰,笑意盈滿鳳眼:“嗯,她也在。”

“不知道待會能不能見上?她畢竟在...”小棠一個個數著,誇張的驚呼:“第六十個。”

“那倒不用,可能馬上就能見到。”

像是預先排練過似的,門口立即響起摁鈴聲,向蕾拖著陸小棠一齊開門。

門一打開,戴著粉色鴨舌帽穿運動服的人迫不及待的撲進向蕾的懷抱:“嗚嗚蕾蕾,人家想死你了。”

對方身後跟著兩個人,龍長安見怪不怪關上門。只是跟在她身邊的新助理瞪大了雙眼——豁,第一次見到自家藝人對誰這麽熱情。

向蕾回抱住,撫撫對方的背,好笑的吐槽:“好啦,都是提名年度女演員的人了,要穩重點。”

程小瑜不管她的調侃,左蹭右蹭才心滿意足松開,又仔細觀察向蕾,心疼地說道:“怎麽比我上次見你又憔悴了?新傳是什麽人間地獄啦怎麽你快比我這個演員還要瘦!不行,下次回京城我一定得拉你出來打營養針。”

想起尖銳細長的針頭,向蕾渾身一抖,嘴角在今日第二次抽了抽。

程小瑜哇啦哇啦的一陣輸出,這才註意到一旁看熱鬧的程小瑜,打招呼道:

“嗨嗨,大設計師!佳琪姐那條白裙子超好看的!啥時候也給我設計一條裙子,我保準給你穿出百分之兩百的效果。”

“哎呀,要穿我的裙子嘛...”陸小棠左右打量嘖嘖出聲,逗起對方:“可能會顯得有點空蕩蕩哦。”

“餵,你在說我沒胸沒屁股我聽出來了!”

“哈哈哈哈,就是要你聽出來,略略略——”

向蕾扶額,打算不管這倆每次見面都要掐架大腦的活寶,伸手向龍長安打招呼:“安姐,好久不見。”

龍長安回握住,笑道:“確實很久不見了。這位是小瑜的新助理,姓徐。”

她轉而向助理說道:“小徐,這是你瑜姐最好的朋友,也是新傳的經紀人,向經理。”

徐助理有種比見到大明星都震撼的不實際感,畢竟剛放送不久的《文娛面對面》中,對於向蕾的介紹以及播出之後引起的討論度堪稱一線藝人的程度:

“向經理好。”

“你好你好。”向蕾笑瞇瞇的也跟徐助理握手:“小瑜在生活上比較大大咧咧,麻煩你多費心了。”

這是什麽家裏人口吻啊?!我要開始磕你倆了!

資深腐女徐助理心中OS不斷,表面恭敬順服:“向經理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

龍長安環顧四周,沒看到薛真的身影,又掃到客廳一隅,有點不好意思說道:“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向蕾搖搖頭:“裏頭正在拍攝出發照。不過時間確實不多,你們也應該快要回去做妝造了吧?”

“對,預留了兩個小時時間準備。小瑜想在紅毯前見你一面,擔心在會場裏面沒有機會。恭喜你,薛真這個提名,來之不易啊。”

同為經紀人,龍長安更能體會到向蕾的艱辛。

《致勝》經歷演員受傷、官方調查停拍、臨時換主角的風波之後,還能殺出個票房冠軍,在外界看來無疑是個奇跡;但只有內行人知道,藝人和團隊要經歷多大的煎熬。

“也要祝賀你,祝賀小瑜。”

向蕾看向正興致勃勃和小棠討論當季高定的程小瑜:“希望大家都有個好結果。”

《苦難之鹿》拍攝完畢後,因為題材敏感審核期長,國內上映遙遙無期。制片團隊把影片送到國外各大電影節參加競賽,率先拿到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最佳外語片,同時程小瑜也榮獲當屆最佳女主角,刷新國內最年輕拿到金棕櫚影後的記錄。

之後的送選競賽,《苦難之鹿》勢如破竹。先後在德國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意大利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上拿到獎項,雖然在後續頒獎裏程小瑜未再斬獲影後,但都得到了最佳女主角的提名。

國內過審之後,《苦難之鹿》的國際獎項履歷也成為大家走進影院的最大原因。不要期待文藝片的票房,一直是行內默認的規則,可《苦難之鹿》偏要用過硬的質量打破陳規,票房直突破三億大關,名利雙收。

此次的金鹿獎,《苦難之鹿》更是備受關註,從最佳劇本、最佳導演、最佳女演員直到最佳配樂,把大眾最關註的八個獎項的提名攬入懷中。

龍長安重重地點了點頭。她遲疑了半分,靠近向蕾壓低聲音快速說道:

“小瑜之前的事都被有心人翻了出來...現在還不確定是誰,但能想得到大概有哪些勢力在攪合。小瑜說是不介意,但這段時間她一直睡得不好...”

樹大招風,人亦如此。向蕾眸子一沈,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程小瑜在出演《苦難之鹿》之前的履歷相當簡潔,很容易被競爭對手興風作浪。

金鹿獎作為國內政治背景深厚的官方獎項,評判標準除了影片水平本身,也要考慮到社會影響與演員個人道德風評。程小瑜遭遇渣男、被前公司坑害的事情,雖然最後輿論站在她這一方,但不可否認多少會給藝人帶去負面的影響。

見程小瑜走過來,龍長安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提醒道:

“小瑜,我們該上樓準備嘍。”

程小瑜嘟著嘴不舍的趴在向蕾的肩頭:

“明天我得飛國外工作了,下次不知道啥時候才能見上面。”

“那個...”夏語冰小心翼翼的插話:“蕾姐,要開始拍攝了。”

程小瑜也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可雙腿像生了根似的錮在原處,對方身上若有似無的海鹽香讓自己倍感安心。

她很想任性的對向蕾說,新傳一點都不珍惜你,又要負責藝人經紀又得管理微短劇,那個破節目還把你當靶子似的給外人攻擊,公司也不站出來為你說幾句話,真是壞得要命。不如反手辭了新傳,來我身邊,我程小瑜現在有能力保護你了。

可是...龍姐對自己也非常好,一路走來風雨同舟,除向蕾之外,在圈內真心對待她的就是龍長安。

而眼下的自己要捫心自問一句,她真的能保護向蕾嗎?

在大家面前誇下海口不會被輿論影響,但那一張張舊照、一段段舊新聞,每刷到一次,她就感覺心口緊了幾分,半夜經常做噩夢驚醒,以至於她要把自己累到擡起一根手指都費勁的程度,才能換來一頓好覺。

她很想像以前那樣依在向蕾身邊,把快樂的痛苦的統統告訴對方。也許在她潛意識的深處,程小瑜認為向蕾是無敵的存在,無論遇到什麽難關,對方總會用一個沈穩的笑容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然後真的如向蕾說的那般,她真的可以好起來。

但相隔許久的重逢,程小瑜見到的卻是越發疲憊的向蕾。

她依然用成績告訴所有人她依舊是強者,但程小瑜感覺,對方整個人透出那種無法隱藏的孤寂。

像是曠野中唯一的樹。

藍天白雲,狂風肆虐,依舊挺拔如初;但環顧四周,不見同類。

而自己總不能恣睢的將向蕾視為逃避的港灣,給她帶去更多的負擔。

程小瑜暗暗給自己打了下氣,正要直起身子邁開腿,忽地被拉入單薄又滾燙的懷抱。

耳邊依舊是清冷的女聲,但字字句句卻炙熱:

“小瑜,認清明天的去向,但也不要忘了昨天的來處。那些不是悲慘,而是你成功路上的給養。”

“能夠打倒你的,從來都是自己。放下負擔,你會所向披靡。”

“別忘了,我永遠站你。實在扛不住了,就到我身邊。”

程小瑜頓時覺得喉嚨哽咽,雙手攥成的拳頭終於是松開,眼眶裏的淚決堤般爆發開來。先是小聲的抽泣,接著變成嘶吼般的嗚咽。

只哭一分鐘,她想著。

就讓我放肆一分鐘,而之後的歲月裏,我要對得起每一滴淚水、每一個鼓勵、每一份愛,和努力的自己。

※※※

“孫先生,請問您還需要多久時間就診呢?”護士為難地詢問道,這已經是第三次提醒了:“李醫生今天還有另外一個病人的預約......”

孫東城忍著慍怒,擠出個笑容:“實在不好意思,再等等吧。”

護士提醒道:“十分鐘後如果還不能開始的話,我只能取消今天的預約了,請您諒解。”

她話剛說完,走廊另一頭響起“噔噔”清脆尖銳的高跟鞋聲。對方在二人的註視下快步走至跟前,摘下墨鏡:“路上堵車,耽誤了。”

既然知道市區會堵車為什麽不提前預留時間?孫東城剛想發作,又礙於有陌生人在,便忍下來:“麻煩通知李醫生,可以開始了。”

明明是並排的雙人座,眼前的兩個人卻坐出了天涯海角的距離感。

李醫生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

“冷總監你好,我是孫先生的心理醫生李鑫。”

“你好。李醫生叫我冷儷或者冷小姐都行,總監聽起來好像還是在工作中。”冷儷喝了口水潤潤嗓子,說道:“我不大清楚為什麽需要我在這裏。”

“是這樣的,孫東城先生因為非生理性心悸胸悶與長期失眠、抑郁的問題到我處診,經過四個月的心理治療,我認為孫先生之所以有嚴重心理問題是源自於二位的婚姻,所以希望您能配合著一齊加入治療。”

李醫生註意到冷儷在聽完之後端著杯子的右手一直微微發顫,不動聲色的在草稿紙上寫著什麽。

見冷儷沈默著,孫東城懇切的說道:

“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不然不會找你過來。從那件事之後,我總是感覺快呼吸不上來,氣急胸悶,見到紅色就頭暈想吐,學校見我這樣也不讓我繼續上課了。換了好幾家醫院檢查,都說身體沒問題,是心理疾病導致出現的軀體化癥狀。”

經人介紹,他找到京城知名的私人心理疾病專家李鑫教授,最終被確診嚴重焦慮癥、創傷後應激障礙。雖然經過幾個月的系統治療整體有所好轉,但李醫生說藥物解不了心結,一旦停藥很有可能會覆發。

孫東城思索再三,還是硬著頭皮聯系了冷儷。

“我們都要走出來的不是嗎?孫家就我一個兒子,不能生個一兒半女的給他們含飴弄孫的就已經很不孝順了,你知道現在外頭都在傳我發瘋有神經病,走哪兒都被指指點點。”

說著他情緒激動起來,狠狠抓住冷儷的手腕:“你倒好,跟個沒事人一樣,照常做你的大總監、上節目,出盡風頭!而我呢,看個心理醫生都要偷偷摸摸,跟過街老鼠沒區別!”

對方眼神中無法掩飾的埋怨與恨,深深刺進冷儷的心底。

她強硬的掰開對方的手,纖瘦白皙的皮膚立刻顯出一圈深深的紅印。

“所以需要我配合做什麽?”冷儷坐直,雙手抱肘冷漠回應。

典型的防守姿態,戒備心極重。李鑫在草稿上圈出“重”一字,從中和緩道:

“孫先生不要激動,冷小姐現在還坐在這裏,想來她也是想一起面對的。”

“在心理治療裏有一種療法,叫做精神分析療法,是通過發掘求助者的潛意識內部的矛盾癥結,破除潛抑作用,使病人真正了解癥狀的真實意義,便可使癥狀消失。與對孫先生作過幾次精神側寫後,我發現他的癥結在於婚姻生活與冷小姐您流產的事。”

“今天我想讓二位就一件事情采用不同視角去看待、分析感受,可以互相了解彼此的真實想法。”

李醫生邊說話邊端詳著冷儷的一舉一動,發現對方始終面無表情,像是戴著精致的面具般無懈可擊。

“那讓我們從婚姻生活開始吧。請問誰先說呢?”

“我來。”孫東城幾近迫不及待的開口:“我和她是朋友介紹認識的。”

那時候的冷儷還沒有升職至新傳總監,但不久前剛晉升為中級執行經紀人。發小知道他喜歡解千嵐,恰好也認識冷儷,便把當時還是解千嵐經紀人的冷儷介紹給孫東城,想讓好友拿到簽名照之類的周邊。

而他對冷儷是一見鐘情,一面之後展開瘋狂的追求。每日鮮花必到,工作出差回京必接機,在京城內工作無論多晚也去接送。二人當時也過了三十歲,不到半年就結婚了。

了解太少而匆匆組成家庭,也許這就是禍根源頭。孫東城以為婚前冷儷那句“單身和婚姻裏我選擇了你,但是事業和婚姻中我會選事業”是玩笑話,但是婚後他真實感受到對方是認真的在踐行這句話。

“我父母的六十大壽,她因為要陪藝人領獎而缺席;我出差回來,發現家裏沒電又停水,一查是她根本忘記去交。結婚五年,除了新婚蜜月放了七天假,沒有一天以上的假期;我做甲狀腺手術,她只來看我半個小時,留了個公司助理照顧我,轉眼又跑到片場去了。”

這些數不清的被忽視的細節,像是把唾沫變成利劍般,他盡數傾吐而出。

“我可以忍受你沒有盡到妻子的義務,但結婚前你沒有說過不要孩子吧?好,剛結婚的時候你說上升期不能要,我可以理解;你當上總監說剛接手,如果懷孕會被淘汰,我也同意了。要不是我爸媽身體不好,我也不會強硬逼著你要孩子。”

“備孕是我們一致的決定不是嗎?可為什麽我感覺你完全不在意即將要做一個母親呢?!”

孫東城聲調越來越激動,往常文質彬彬的大學教授做派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近乎癲狂的中年男人。

“婚檢從來是我督促著你去,醫生說你身體不好需要靜養,但是你一直在工作、出差!要不是折騰到見了血,你還不願意住院療養!住院也沒有好好休息,把病房整成了另一個總監辦公室,電話不停電腦不關,冷儷,新傳少了你不會倒閉、天也不會塌!”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熬過危險期,你非要參加什麽年終會...如果當時我堅持不讓你去...孩子也不會...”

“沒有多久你就提離婚,單身了就消失整整一年在國外到處瀟灑,冷儷...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痛斥聲漸低,轉而是野獸般的嘶吼哽咽。孫東城雙手捂住眼睛,淚水卻奔湧似的從指縫間流出,掉落在木地板上潑灑出一地的掙紮。

滿目的紅,能隱約看得見小小身體輪廓的血色,痛苦□□聲、儀器滴答作響,好似匯成一曲悲愴交響,在他的腦中不停演奏蠶食自己引以為傲的體面與斯文。

醫生搖搖頭,面露遺憾沈痛的一句“我們盡力了,孩子沒有留住”如同催命的喪鐘,持續敲響。

新傳年終會當天,孫東城陪著冷儷一齊出席晚會。打一開始就不見妻子的蹤影,直到晚會結束了才被人通知冷儷突然大出血不止,救護車正在來的路上。

救護人員把半昏迷的冷儷擡上車,只讓孫東成在旁邊陪護。從京郊疾馳到最近的醫院也需要半個小時,一路上醫護人員一直在為冷儷止血急救,可情況異常糟糕,根本止不住。

孫東城慌亂之下無法思考,隨手扯過紙巾掀起冷儷的裙子為她擦血,可入目見到的一切讓他整個人喪失了所有思考能力,雙目幾乎要滋出血來——在妻子雙腿一大片紅到發黑的血跡中,他竟隱約看見小小的但似乎有四肢的血包塊!

下一秒護士忙把他推開,不允許孫東城湊上前。

但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

之後他的腦子一片空白,直到冷儷蒼白著臉從手術室推出來,醫生沈重的宣布“大人命保住了,但孩子......”

孫東城耳中陣陣轟鳴,其他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抓著醫生的手狀若癲狂的追問當道:“孩子是不是已經成型了?是不是有手有腳了?!”

醫生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安撫道:“現在最重要的是病人的身體,作為家屬要好好照顧安撫。”

雖然李醫生已經為孫東城診療多次,這也是她第一次聽到完整的過程。

親眼看到血泊中成型的胚胎,加之在婚姻生活中情緒的壓抑與事發當晚的刺激,孫東城的精神狀態全面崩盤,無法自洽。

男人持續嗚咽啜泣著,但李鑫知道他似乎真的因為宣洩而放下一點精神包袱。

她轉而看向冷儷,察覺到對方眼角似乎滑過一滴淚,但又同流星般迅速消失不見。

李醫生斟酌著用詞,開口道:“聽完孫先生的想法,冷小姐你有什麽想表達或者傾述的嗎?”

房間內安靜到只有孫東城粗//喘哽咽,和墻上時鐘發出的嘀嗒聲。

這間看起來空間很大的診療室,此刻好像能移動般,以她為中心收縮。

氧氣越來越少,呼吸愈發的沈重,寂靜中冷儷能聽到心臟不受控制的蹦蹦亂跳。

心底似乎有一個自己,流淚大聲尖叫著辯駁。

她從來沒考慮過要結婚要為人母。孫東城不是第一個用盡全力追求自己的男人,但她至少被對方那句“在我這裏你永遠可以是第一選擇”打動過。

而當時,公司裏關於她與施建中的謠言瘋傳,也出於不讓自己的事業冠上“以色侍人”的標簽,她最終與孫東城登記結婚。

可真正生活在一起之後,冷儷發覺對方好像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體貼溫柔的男人。

孫父孫母的真正六十大壽的日子,她特地提前抽出空來要參加,可對方為了壽誕有面子,將日子改到周末,那天是她三個月前就定好的工作;家中沒電停水,是她發燒到四十度昏倒在公司,被送到醫院吊水錯過了最後的繳費日。

孫東成做甲狀腺手術那段時間,正撞上施建中在美國心梗倒下,冷儷為了穩住股價和民心,只得咬牙扛起壓力和更多的責任。

她急匆匆在十二點前趕回醫院,守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早又不得不回到談判桌上,裝作無事發生。

冷儷承認,孕育一個生命從來不在自己的計劃之中。職場上司無形的歧視,同行的輕視和下屬眼中的同情、質疑,無異於把冷儷過去所有的成就和驕傲扔在腳下,反覆踩踏。

她不得不急切的用實際行動表現,作為新傳的總監,她冷儷絕對不會因為懷孕而變得孱弱、變得無能,要比平時更百倍、千倍的努力,去守護自己所擁有的的一切。

冷儷還記得第一次胎動的時刻。

又是一場無聲硝煙的會議,她一如既往的強勢壓制對手,忽然感覺肚皮鼓動像是海浪翻湧,冷儷生平第一次感覺這樣奇異又神奇的滿足感,與腹中小生命在那一秒似乎真正起血脈的羈絆,她開始真心期待著見面的那一天。

可是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

劇烈的疼痛,猶如把四肢、心臟撕裂開來的痛楚。在救護車上,她半睜著眼意識模糊,眼前只能看到車頂的慘白。

去往醫院的路好長,長到冷儷以為回到了那個不需要她的家鄉。

直到不同於之前的疼痛突地襲來,全身直冒冷汗,骨頭要碎了似的,緊接著好像有什麽脫離了她的身體。

原來心痛到極點時,是發不出來任何聲音的。

“冷小姐,你的情況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嚴重。”

醫生站在床頭前,盡量用溫和的詞語跟自己說明著:“寶寶在來醫院前就...在手術過程中你出血量太大,幾乎把全身的血液都換了一遍。我們盡最大的努力保住子宮,只是......”

她木然盯著醫生一張一閉的嘴,腦子似乎在拒絕翻譯出正確的意思,排斥所有痛苦的根源。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生育能力了麽?”

“器官依舊存在,在生理層面上說還是有可能的。”醫生試圖安慰,但不得不告知實情:“為你的生命考慮,建議你不要妊娠。”

啪嗒——

飯盒落在地板上,咣當作響。

門口的孫媽媽滿臉震驚,看向冷儷時眼神覆雜難測。

醫生離開後,孫母重新打了份飯遞給冷儷,又在走廊打了許久的電話,猶豫半晌後開口:“醫生的話,我剛剛也告訴東城他爸了,有些話我們想跟你商量商量。”

冷儷打斷對方,目光灼灼地盯著孫母,開口問道:“孫東城呢?”

在急救中插過喉罩氣管的聲音嘶啞難聽,到激動處破出鑼音:“今天已經是我做完手術的第三天了,為什麽我沒見過他?”

孫母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孫東城受了刺激,躲在家裏也不肯來醫院一趟。

孫家只得雇了護工護理,每天來看一回。

而沈默就是所有答案。冷儷感覺渾身冰冷,手術傷口仿佛是有看不見的野獸撕咬著,心被狠狠攥住從喉嚨扯出來,扔在冰天雪地中。

“小儷,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會理解媽的對不對?孫家只有東城這一個孩子,可不能在他那兒斷了根絕了嗣啊!”

“你們談婚事的時候,東城說過你家的情況,父母都各自再婚生小孩了,沒有辦法操心你,我和東城爸也一直把你當親女兒來看。你們倆個人為了孩子一直在鬧矛盾、吵架,看來這輩子沒有做夫妻的緣分,如果你願意,可以做媽的女兒,媽還是會疼你愛你的——”

“夠了。”

冷儷打斷孫母的絮叨,眼中尤如一潭死水。

早該知道不是嗎?她這一生,只能依靠自己。

“我明白你的意思,孫阿姨。從今天開始,我,冷儷,和你們孫家毫無關系,離婚手續我會托人辦好的。”

被迫脫掉的盔甲,她會一件件組裝、拼接好。

“現在請您離開。並且,我有且只有一個媽,即使這個媽不要我,那也不會是你,孫阿姨。”

即使盔甲外已是舊痕累累又添新傷,即使千瘡百孔的心已空蕩,她永遠有底氣為自己開戰。

冷儷捂住心底那個流淚想辯駁的自我的嘴,親手殺死殘留的軟弱。

“我沒什麽好說的。”

“如果恨我能讓你得過且過,或者恢覆回到你認為正常的生活。”

她站起身,Prada黑色風衣擦過桌角,向門口走去。

手懸停在把手處頓住,冷儷繼續說道:

“那就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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